Chapter11 喜欢你的小心思

(一)

“谁被马蜂蜇了?”

“张队。”

“情况怎么样?”

“时寸心给开了药,李姐在那边照顾着。”

“我或许……”

“你安心回家,完成你自己要做的事。”

“我……”

“你是程央,插画师,打算出画册,办画展,出名发财。”

“嘻,你还记着哪。”

秦煜扭头看她,眯着眼没说话,认下了。

程央看了看车窗外闪过的光影,将头往他肩膀上靠了靠:“其实你不用送我。”

他也朝她看的方向望去,楼房、灯火、霓虹,都往后飞速退去。她心满意足地靠在他身旁,却说其实可以“不用送”,这一点少女的小心思,他也很喜欢。

“难得有一回,不耽误事。”

前半句实话,后半句说谎。

她懂,便在心里告诉自己,程央啊,自私一回吧。

从程央所在的城市换乘去沉堰地区的列车一共两列,按两人出站的时间算,分别间隔九十八分钟与一百七十二分钟。前一列正好够时间送她回家再折返,后一个,则可以空出时间做些其他事情。

“走吧?”秦煜推了推她的肩膀,感觉到了空气中明显增多的水分。

她眼珠子一转,发了条信息,将打车软件上的目的地换了一个。

他瞥了一眼,不由得想起了一些失联事件。

“得空了我教你开车。”他说。

“摩托?”

“其他也会开,摩托是队里发的,能跑山路。”

“什么车,开得最好?”她的嗓音细细的,和在这样湿润的空气里,很暧昧。

他不作答,程央便换了一个问题:“可是,你什么时候得空?”

秦煜还在想,接送的车辆已经停在了两人跟前。

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她知道,笑了笑,又若无其事地捞着他的手臂上车了。

同样是冬天,南方的风物大不一样,建筑风格、空气水土,连带人的长相都有着微妙的区别,车辆驶过五六条干线,又从跨江大桥上疾驰而过,左转,过两个红路灯,停在了一个高档小区门口。

白色建筑,独门独户,唯独每栋小楼前种的植被有些差异。

“你住哪栋?”他问。

“那个。”

田园式的围栏掩住了门牌号,他只看到了一大丛开得烂漫的五彩石竹。

“嗯,知道了。”

他看了看时间,从自己背包里腾出了她的物件和母亲给她的礼物。

“是什么?”她问。

“不知道,只说是给你的。”

程央将东西抱在怀里,从口袋里掏出了门卡,没用过几次,新得很。

小区门闸开了,他却没有进去的意思。

“不进去坐坐?”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意味再明显不过。

“下次吧,快发车了。”

“你可以坐下一班。”

他勾嘴笑了笑:“那时间也不够。”

“真能吹。”

他不反驳,只是自信满满地挥了手,先前的出租车司机走开没两步,见有生意,又兜了回来。

“秦煜,下次你来,我开车去接你。”她向他喊道。

“你会开车?”

她点了点头,冲他潇洒地挥了一下手,进去了。

舍不得,可再也找不到别的话来拖延。

“好。”他看着程央的背影回答。

“程央?”

她赶紧回头,可小区门闸外叫自己名字的人却不是秦煜。她脸色一沉,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高原扬了扬手上的文件包:“跟委托人谈点事情。”

“哦。”

她没走,也没说别的话。

门闸旁保安厅中的门卫见两人相识,冲业主程央笑了笑,热情地按下了闸门开启键。

高原点头致谢,进来了,看到了她手上拎着的门卡与钥匙。

“不请我进去坐坐?”

“没这个必要。”

“啪”的一声,程央怀抱的行李中掉下一支口红,高原一伸手,接住了。

他细致地旋开,正红色。

“它可不这么觉得。”

程央转过身,不急不慢地朝自己的房子走去:“随便,想跟就跟来吧,这儿的安保系统,一流。”

高原抿了一下嘴,笑了。

这房子买得莫名其妙,程央也只在年节逃避家中繁缛的人情往来时住一阵,装修都是现成的,冷色调,后现代风格。

高原四处看了看,空空****,只有两个原木色的画架诡异地摆在浴室与大厅玄关下,一个画纸洁白如新,一个画纸被撕去了一半。

“没椅子,自己找地方坐。”程央将东西放进房间里,随口招呼了高原一声。

“房子不错。”他倒不介意,自顾自地拉开了落地窗前深棕色的窗帘,“程央,那边是不是有个小学?”

“似乎是。”

“挺方便。”他喃喃自语,听到了门铃声。

响了两次,高原挪开目光,程央人不在客厅里,他走过去,开了门。

“你好,小区生鲜到家。”派送员递过水蓝色的保鲜箱,果蔬肉食,列了长长的订单。

高原没接,派送员又不安地问了一句:“程女士家吗?”

“是。”程央从屋子里出来,签收了。

合上门,她却只是将保鲜箱随手放在了一边,想共进晚餐的人没留住,这些东西,就不重要了。

“你会做饭?”

“不会。”

“那还买这么多。”

她没有拿手菜,也不知道秦煜爱吃什么,一个信息过去,只说店里所有种类都来一份。而这些,没必要让高原知道,于是她礼貌性地笑了一下,只说:“我乐意。”

高原的嘴唇动了动,还没开口,程央的手机响了起来。

她自顾自地走进卧室,下了锁,留下高原一个人站在空****的客厅里。

“亲爱的,之前封存的作品我都给你做了重新装裱,抽个时间来看看?”

“嗯,过两天我去找你。”

“这次参展的作品数目我得跟你……”

这通电话打了许久,放下时耳边有了明显的热度。

程央一头倒在**,没开灯。

“哐当!”是客厅大门的关门声,高原走了。

她的内心毫无波动,有些口渴,便起身拿着手机走去了客厅。

窗帘被拉回了原来的位置,各处都亮着灯,保鲜箱不见了,小吧台上放着她的口红和几碟热气腾腾的菜,高脚杯立在旁边,里面装着三分之一的红酒,醒得恰到好处。

她靠在小吧台上,轻轻嗅了一下,饭菜里腾起的热气沾湿了她的睫毛。

如果没有那一晚,她或许会觉得高原是个好哥哥。

给不了的答复就不要张嘴,她转身从墙角拎来垃圾桶,口红、饭菜、高脚杯……一倾而入。

“叮—”

手机响了一声,是高原,叮嘱她饭后吃些水果,有益健康。

程央冷着脸挑了一下嘴角,点了个外卖。

第二天清晨,秦煜跟她报了个平安,没说别的,只拍了照片给她,是驻地里他的那张折叠床,她睡过的,棉花被被叠成了整齐的豆腐块,中间隔着一张卫生纸放了个雪白的大馒头。

他到了,休息了一会儿,吃上早饭了。

她裹着被子滚了滚,莫名其妙地朝着胸口揉了一把,而后舔了一下嘴唇,望着床顶单向可视的玻璃天窗,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芝麻开门。

(二)

“Surprise!”

简书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瓶扎着缎带的香槟。

程央勾起嘴角,问:“不是说我过两天去找你吗?”

“小祖宗,你能等,我可不行,再见不到你,我非疯了不可。”简书笑了笑,轻车熟路地将香槟放进了吧台后的酒柜里。

“说吧,什么事?”

“你猜?”

程央穿了一条高领的连衣裙,脚下是一双七厘米的细高跟,隔着五六米的距离,叉着双手看着他,配合着浅灰色的背景墙,每一寸目光似乎都能渗进骨子里。

他收敛起笑容,撇了撇嘴:“这事儿吧,还真是……”

“照实说。”

简书面露难色,酝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今天早上伯父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跟我说……”

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程央也不急,简书算是家里的常客,旁的生意上两家人父辈也有往来,父亲找他并不奇怪,何况他来找自己,有事自然憋不住。

她给他温了一杯牛奶,不紧不慢地看着他。

简书捏着勺子在瓷杯中搅了搅,不知怎的,脸红了。不是害羞,倒像是某种气恼,她来了兴致。

“老头子跟你说什么?”

“他跟我说,要不要……试着跟你交往看看。”

“噗!”程央没忍住,一口鲜奶全喷在了玄关下的画架上,白的乳汁、彩的颜料,被撕去一半的画纸像是雨夜中凄苦的弃儿,泡软了,耷拉下来,没有精神。

简书看了看画架,又扭头看她。

程央悠然自得地靠在小吧台上,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倒像是刚才失态喷出这一口奶的另有其人。

“老头子突然发的什么兴?”她嘟囔了一句,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后拉着简书往外走。

简书为程央开了后座的车门,程央瞥了一眼副驾驶,玩笑着问:“怎么,我配不上你?”

他笑,娇嗔地推了推她的背。

程央坐进车里,他为她合上车门:“亲爱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喜欢D罩杯。”

程央想起了他的女朋友,极艳羡地叹了一声。

简书系上安全带,问:“回家找伯父问个究竟?”

她摇了摇头:“去看看展馆。”

他不再多问,径直将车往商圈中心开去,后视镜里程央用指腹旋了旋尾指上新添的碧绿色戒圈,若有所思。

“老物件,成色不错。”

“眼睛够毒的。”她笑了一下,言物思人想起秦煜来。父亲从来不热衷于操心自己的婚恋事宜,贸然这么上心,只能是听说自己的女儿找了一个一不留神就能让她变寡妇的男朋友,而说这一嘴的人,自然比父亲更介怀自己和秦煜的恋情。

想到这里,程央往车窗上慢条斯理呼了一口气,拿出手机,昨天高原的信息还在收件箱里,点开,打了两个字又犹豫着删去了。

“到了。”

“好。”

程央将手机放进大衣口袋里,跟着简书上了楼。

VIP电梯一路往上,玻璃大楼的构造使得整个中心商圈尽收眼底,展会地址联跨二十九至三十一楼,每一寸都是人民币的味道。

“每楼六乘电梯,带一南一北两个服务台,大展厅十二个,小展厅二十四个,装饰风格跟确定的画作走,最后一层,还在施工。”简书一口气介绍完大体情况。

程央点了点头,熄灭了“29”的电梯按钮,重按了“31”。

“不看看完工的?”

“能过你眼睛的东西,我信得过。”

简书捞着双手得意地笑了笑:“识货,展会结束后定好的部分作品会顺势进行拍卖,拍卖台两侧定制了展示柜,三天后送来。”

“展示柜?”程央皱了皱眉。

“展示你那些亮瞎眼的奖杯。”简书龇了一下牙,新染的蜜桃粉马尾顺势左右甩了一下。

程央“嗤”地笑了一声:“俗气。”

“不这样不行,这次有几位评赏界老前辈过来,你太年轻,起拍价太高,就得拿些艺术天分之外的门面堵住他们的嘴。”

“多高?”程央一手交给他料理,是真不知道。

简书挑起嘴角,极魅惑地笑了一下,在她手心里写了个数字。

程央昂起头,神态自若:“我值这个价。”

电梯门开,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正在装修调试的展馆,迎面的大展厅里挂着林队六周年画像的影印品,特意模糊了细节,只留下大致感觉给施工设计做参考。

程央盯着图纸,即便不是原作,她依然能从那些人形轮廓想起每一个人来。

“这幅画所用的颜料质量达不到你平时的标准,保存起来会是个大麻烦。”简书觉得有些可惜。

程央不以为然,想起了在库儿庄的那几个夜晚:“我知道。”

她在展厅里走了一遭,背景墙没有过重装饰,只是着意刷成了稍浅的土褐色,又在墙根位置安置了一些包浆的枯叶,几个工人蹲在一边,正小心地固定着这些运自市区森林公园的小物件。

林场里俯拾皆是的杨树叶,在这里倒成了稀罕的装点。

程央摆了摆手,工人们退到一边。

“麻烦给我找把刷子过来。”

工人递上了刷子,她说了声“谢谢”。

“央,你……”简书想问她做什么。

“你今天穿的这身衣服不错。”她上下打量了简书一眼,“不想报废,建议出去等我。”

简书笑了笑,招呼工人们一起出了展厅。

刚合上门,听到了门内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有**涌动、有磨蹭、有高跟鞋黏在黏稠物表面的撕拉声。

几个工人面面相觑,简书却妖娆地靠在门口嬉笑道:“还以为伯父的举动你当真无所谓呢。”

他了解程央,同样的一个表情,什么时候是憋火、什么时候是高兴,他能感觉到。在车上时他不多嘴,但她眉宇间正担忧且气恼着某件事,他知道。

简书眨了眨眼,耐心地听着门内的声响从“咣当咣当”变成了“刺啦刺啦”,而后减弱,陷于无声。

“吱—”

门开了,只一条缝,程央侧着身子原模原样地走出来,嘴里叼着一根烟,没点:“别进人,先风干几天。”

工人们见没事招呼,都各忙各的四散开来,倒是简书忍不住好奇偷摸瞄了一眼。

他尖着嗓子叫了一声,是句脏话。

程央觉得耳朵一震,翘起小拇指掏了掏。

“大宝贝!这火发得值大发了!”

土褐与黑灰混杂的环保油漆泼了一地,枯叶标本四散,几串散落的脚步印在地面薄厚不一的漆渍上,磕磕巴巴的,像是雨后半干的土地上留下的人迹,细看可以看出些规则,林间小道似的,充满了原始与静谧气息。

简书光用手指头都能想象出原画挂上之后与场景的契合度,他深吸了一口气。

程央问:“什么感觉?”

他挽上她的手臂:“再环保的油漆,也得散味儿。”

在其他展厅兜了一阵,肚子饿了,两人下楼找了间餐厅。

清一色的中式菜品,鲜香刮辣,程央很中意。简书与她聊画展与时装,又聊红茶与翡翠,兜了一个大圈子,又转到了她父亲的那通电话上来。

“男人的骨头该比钢板硬,否则,喜欢他做什么?”

“你也觉得老头儿会向秦煜发难?”简书聪明,程央喜欢。

“秦煜……情欲……好名字。”他夹起鱼脊上最细白的一块鱼肉浸入汤里,一秒,便放入嘴中,鲟鱼嫩滑,入口即化,只一抿,鱼香满腔,“病急乱投医,伯父连我都有心拉入女婿阵营,足见他对你男人有多不满意,既然这样,劝退一个高攀宝贝女儿的小护林员,实在是个不错的Plan B。”

如果他不够爱你,给点好处震慑两句足矣;如果他足够爱你,就应该知道自己的工作性质只能拖累你。这话简书没说,程央自然清楚。

“我了解他。”

“所以你害怕。”他摊了一下手,如果程央当真平心静气,就不会在展厅里弄出那样大的动静,声大力足,是不安生出的怒火。

“简书……”她叫了他一声,没有下文。

用餐结束后,简书将程央送回了独居的小别墅,没有矫情开解,挥手告别也如往常一样。

程央在卧室躺了一阵,接到了父亲的电话,没说别的,只让她元宵晚上回家一起吃个饭,她应了一个“好”,挂断了。她起身从壁柜里拿出颜料和调色盘,够了件黑丝的吊带睡裙去了浴室。

适宜的亮度、舒适的水温,她**着身体将整个人都滑入浴缸里,清水漫过眼球时的触感很奇妙,像初吻,紧张、新奇、安抚人心。泡得身体微微泛粉,浑身舒爽,她换上了吊带裙,排除湿气换上画纸,光脚站在浴缸边对着墙面中嵌着的落地镜作画。

是张自画像,浓墨重彩,**却不色情。

裙边的色彩还剩最后一笔,大厅的挂钟响了一声,晚上十点整,她在浴室已经待了四个小时了。

程央拿起手机,给秦煜打了个电话。

“嘟嘟嘟……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Sorry,the call you dialed is not answered……”

程央将手机放到一边,拿起画笔嘟囔了一声:“睡这么早……”

一落笔,歪了半厘米,她将画纸取下,揉成一团,扔进了门口的纸篓里。

(三)

“你是程央,插画师,打算出画册,办画展,出名发财。”

程央将这句话写在备忘录上,手指一点,电子日历中又一个格子变成暗红色。

“今天是元宵节?”她顿了一下,数了数那些红格子,“一,二,三,四……”

七天,她已经整整一周没有跟秦煜联系了。她不是小女生,不喜欢你侬我侬的黏人感,只是七天前那通无人接听的电话……

“秦煜,看谁栽在谁手里。”她咂了一下嘴,随手从柜子里取了件羽绒服出了门。

“姐姐!”程锦一见程央便扎进了她怀里,不过十来天没见,他又胖了一圈,“妈妈做了姐姐喜欢的醋鱼。”

“嗯,真好。”

元宵佳节,继母亲自下厨在后厅里忙活,父亲坐在客厅,没有喝茶、没有关注时经,端端正正地坐着,倒像是专门在等她。

“程央啊。”

“爸。”

“画展筹备得怎么样了?”

“很顺利。”

“好。”他微微颔首,“年节过了家里清静,回来忙吧。”

“不了,还是有些事情要做,我吃完饭上楼拿点东西就走,忙完这一阵就好了。”这是实话,有些灵感在她脑海中晃**,正酝酿着等待一个节点,变成笔尖可诠释的图画。

“你在生我的气?”父亲看着她,以少见的深沉目光。

程央知道,元宵家宴的正题来了。

她在父亲身边坐下,替他倒了一杯热茶。

四目相接,程央回答:“是,我在生你的气。”

程锦愣头愣脑地站在一边,“叮”一声,手上的玩具球落在地上,顺着地板滚动,拖出一道难听的声响。

父亲回过神,起身弯腰捡起了那只球,笑眯眯地放在程锦手上,而后扭头跟程央说:“我们去书房谈话。”

程央的母亲喜好诗书,而继母一心扑在打扮与社交上,因此书房的摆设,跟母亲在世时没什么两样。

“你左手边的那方板雕《孔雀东南飞》,是你母亲的最爱,她从前总感叹……”

“爸,有话直说,别卖情怀。”

“我找那孩子,谈过话了。”

程央倒乐意听一听秦煜的回答,脸上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只是将那方板雕拿在手里看了看,淡淡地说:“张叔是你的故交。”

程央的父亲点了点头:“我听说了,知道那孩子很好。可你们过不到一块儿去,他的工作……”

“他的工作是他的事,你操什么心。”

“程央!难道你要我亲眼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年幼丧母又壮年离夫吗?”

游刃商场多年,过于强烈的情绪他早已能巧妙自如地隐藏于一副镇定自若的皮囊之下,刚才疾声厉色的这一声喊,是个例外。话音刚落,程央的父亲意识到话里有不妥,于是往皮质的座椅后靠了靠,叹了一口气。

板雕上积灰了,很久没有人擦拭过,程央不知道父亲的话里有几分真心,但她愿意相信。

“老头儿?”她勾了勾嘴角,看着父亲的反常,用手掸了掸板雕上的灰尘又放回了原处,“看来……你那套大道理,在秦煜那儿碰了一鼻子灰吧?”

父亲扭过头,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发虚。

当时自己通过张航联系上秦煜,利弊轻重说得头头是道。

秦煜知礼,说话有晚辈的客气,唯独最后一句字字铿锵—“家底薄,没什么别的好东西,她就想要我这个人,我总得给她。”

“咚咚咚……”

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继母的脚步听起来比往常沉,走到了门口,又轻轻叫了一声:“吃饭了。”

再谈下去也无法转圜对方的心意,两人收住了话题,开了门。

继母的脸色看上去并不好,眼角有些发红。

“芳姨,怎么了?”

“昨天休庭后……有人在停车场攻击了高原,监控被砸了,没抓到人。他也不说,还是我刚才打去他事务所才知道的。”

“孩子怎么样?”程央的父亲问。

“轻微脑震**,现在在医院,一会儿你们吃饭,我去看看他。”说着,继母的眼眶又湿了。

程央正有话跟高原讲,想了想说:“我去吧,哥要是看到你哭,更不好受了。”

汽车停在医院楼下,程央拎着继母准备的东西径直朝着病房去了。

“322……”她念叨了几声,脚步立在了一间单人病房门口。

一推门,里面却厉叱了一声:“出去!”

“受了伤还这么大火?”她靠在门口,看着这样的高原有些陌生。

见来的人是程央,高原舒了一口气。

满屋子的卷宗资料,**,柜子上,甚至连近旁的小推车上都有好几个文件夹。程央扫了一眼,资料做了保密处理,但似乎跟性侵有关。

“芳姨做了吃的给你,来点?”

高原取下眼镜,揉了揉睛明穴:“过会儿吧,我现在没胃口。”

他头上缠着纱布,额前的位置微微透出一点红,滑稽,却让他看起来比以往真实得多。

“我喂你?”

高原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轻轻旋开食盅的盖子,拿着小勺舀出食物,吹了吹,喂到他嘴边。

“程央……”

“食不言寝不语。”

“嗯。”

她递过汤匙,他便张嘴乖乖吃下,一勺,两勺,三勺……食盅见底。

程央抽出餐巾替他擦了擦嘴。

“程央……”

“这样的攻击事件多吗?”没等他说完,程央便问他。

“还行吧,败诉火大,受的教育再多,难免也有不理智的。”

“那就是多,你自己注意点,实在不行,找个保镖也行。”

“嗯。”

“手上的案子放一放,先把伤养好。”

“那可不行,受害人年纪那么……”

“高原,你是个好律师,是个好人,我也相信,你可以是个好丈夫。”程央看着他,心平气和地说出了这句话。

“程央,我们……”

“咣当”一声,医生端着更换的药剂进来了,高原的助理跟在医生身后,战战兢兢的一个小伙子,程央想起了刚进门时那句“出去”,笑了一下。

“姓名。”

“高原。”

“嗯,换药了。”核对完身份,医生小心地拆下了高原头上的纱布。

一层一层,十来秒后才露出一道三四厘米长的豁口,缝了几针,但疤痕上还有些半干半湿的血渍。

“医生,这疤能消吗?”程央问。

“伤口不算浅,自然愈合会留下疤痕,不过后期可以做一些医美调整,再大的疤都能盖过去。”医生温和地笑了笑,倒也觉得高原这张脸的确值得爱惜。

“这个呢?也可以盖过去吗?”程央慢慢挽起裤腿,大大方方地露出了小腿上那一道豁口。

高原心尖一颤,眼眶红了不少。

“可以,就是……”医生缠好纱布,瞄了一眼,“有点贵。”

医生交代了两句注意忌口便出去了。

“小唐,下楼帮我买点水果吧。”高原开口。

助理瞅了瞅桌上的果篮,没敢问,悻悻地走了。

程央放下裤腿,轻松自如地坐在他床边:“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去做遮盖,你掏钱。”

“程央,对不起……”

进门之前,她还想着大耳瓜子抽死他,此时却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那你也得掏钱,顶多,我削个苹果给你吃。”

温润可爱,与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盯着她看,许久才说:“你跟秦煜的事情,是我说的。”

“我知道。”她喂了一块苹果给他。

“不问我为什么?”

“你是我哥,担心我的事,应该的。”又喂了一块,她直勾勾地看着他。

高原严谨、节制,也足够聪明。

他想要说些什么,张嘴却只咀嚼到了一块又一块甘甜的苹果。印象中这是她成年后第一次亲近他,不躲闪害怕、不故作亲热、不厌弃冷漠。

“苹果吃完了,我还有事,哥,我抽空再来看你。”她将果核扔进垃圾桶,想好的话一句没说,擦了擦手,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高原才发现,她走路,有成熟女人的潇洒。

他没法找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自己心中的感受,却隐约察觉到,除去长兄的角色,自己永远失去她了。

程央合上门,听到了门内又响起了卷宗翻动的声音。

她拨通继母的电话想替高原报个平安,等待中却冲着322的门牌号说:“高原,我原谅你了。”

(四)

“据析,目前警方已对该团伙犯罪分子实现有效控制……”

新闻播报声从大厅一直渗透到这栋别墅的每个角落,各音各色,很热闹。

房间里铺着防护纸,各色的颜料洒了一地,使用特制工具固定在墙面的巨型画纸上绘着几个断面,灰白色,远近错落,像飘在空中,又像拥地而起,断面之上有绘彩的羊群、袅娜的炊烟,彼此隔断,却又总是让人觉得它们冥冥相联。

程央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衫,额顶冒着细密的汗,身临画前,更显纤弱渺小。

新闻里没有沉堰地区的消息,她不心慌。

弯曲手肘,用寸劲,发力时纤细的手臂有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凸起,程央找了方新的白纸,狼毫沾墨写了个“界”字,这便是墙上那画的名字。

一个月零十七天,这是她从动笔开始花在这幅画上的累计时间。

完成了,如同妊娠过程的截止,狂喜,因疲累显得平静。

程央将笔丢在一旁的工具箱里,往地上一坐,无心收拾一地狼藉,仰身一瘫,摸出手机再次拨通了秦煜的电话。

新闻播报还在继续,程央将耳朵贴近手机听筒,提示声“Sorry,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很冰冷,与今天不相衬。

画作完成有个自然风干的过程,急不得,关门上锁,程央准备回家里住一阵。

为了告慰父亲?还是为了最大力度地降低生活痕迹对风干过程的影响?她觉得,可以五五分。

“打不通?不是还有其他人吗?”

继母站在镜子前憋着气试穿年前定制的礼服,嘴上还惦记着程央的事。

过两日继母要陪程央的父亲出席一个重要商务酒会,名媛云集,想把住风头,她得找个眼光更好的女人。程央回家了,她比谁都开心。

“换下一套吧。”程央放下手机,叠放着腿靠在一边的景观墙上,墙内温室种植的方竹四季常青。

继母呼了口气,才拉上的拉链又往下掉了两寸:“不服老是不行的,腰上赘肉这么厚一层。”倒没有不高兴,她很快又兴致勃勃走向衣帽间去取别的礼服裙。

程央抿了抿嘴,想着继母随口说的那句话翻开了通讯录,看了看没拨出:“没死就成,一个大男人,还指望我怎么宠。”

“嘀嘀嘀—”

楼下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是父亲带着程锦在前庭兜风。

继母穿着蔷色的单肩长裙从衣帽间出来,程央扫了一眼,走出了房间。

“程央,你别……”

“就这身。”

程央走下楼,绕着屋前浮雕喷水池缓慢兜圈的父子俩正好驶过跟前。

父亲满脸慈爱地告诉程锦:“这是离合,是用来切断或……”

“老头儿!”程央喊了一声,父亲停下了车,“不然,你也教教我?”

父亲愣了愣,不确定这是不是一句玩笑。

还没回答,高原从大厅里走出来:“不如,我教你?”

初春的傍晚带着几分朦胧的水汽,裹住了地面扬起的灰尘。程央坐在副驾驶,看着高原径直将车辆往郊区开去,那儿清晨是蔬果棚户交易市场,过了晌午便撤,平坦宽阔少人。

“你不是有驾照吗?”

“这么久,手生了。”

高原不再多问,如同对待新手一般细致地介绍完驾驶室构造后带着她兜了几圈,边开边教,上手快。

一圈、两圈、三圈,第四圈结束,程央主动开了口:“我试试?”

高原朝四周看了看,与程央换了位置。

她操作仔细,有条不紊。

始发的一圈手生,走走停停,慢得很,高原在一旁小心提示着,而后感觉重回,越开越稳,越开越快。

“不错。”高原评价,顺手打开了车载广播。

是一段舒缓的音乐,和天气很配,暖暖的,像是去秋游。

程央越发手熟,开了几圈,广播插播了一条火情通知。

她怔了一瞬,猛然踩了一脚刹车,身子顺势前倾,额头在方向盘上磕了一下,留下一个印子。

“程央……”

“没事。”

车辆依旧朝前行驶,平稳、自然。

信息随着广播的继续完整起来,是城东的一栋商业大楼起火,消防官兵及时感到,无人员伤亡。

高原扶了扶眼镜,看着她额角的那一团绯红,没有说话。

“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嗯。”

“正路车多,还是我来开吧。”

“好。”

她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揉了揉头,像一只美丽的泄了气的皮球。

创作时无暇顾及其他,闲下来,倒反而感觉到莫大的虚空。

车子停在家门口,她直了直身子,伸手去开车门。

“程央。”高原叫住了她。

“嗯?”

“你知道,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会帮你。”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下了车。

保姆准备好了晚餐,正招呼一家人吃饭,程央将外套帽子挑起,遮住了额角的红。

“程央,吃饭了。”

继母的心情还停留在那一套典雅美艳的礼服上,高兴又热情地招呼她。

程央没有胃口,随口说了句减肥便上了楼。

父亲紧了紧眉,刚想说什么,高原拦住了。

回到房间,程央从壁柜里取出家用药箱,找了找,没见着活血化瘀的药膏。

“啧—”她把药箱搁回壁橱,朝着浴室去了。

蒸腾的水雾很快充盈了整个浴室,水流从脖颈往下,流过脊背,顺着紧翘的臀线往下,流经双腿,从地面的排水孔中消失,同时带走的,还有她这些日子闭门创作的疲累。

擦了擦身子,程央裹着浴巾往**走去。

今晚她得早早休息,明天她要出一趟远门。

“咚咚咚……”

刚有些蒙眬睡意,却传来一阵敲门声。

是父亲,程央慵懒地起身、穿好衣服,开门。

“擦点药吧,这么大人了。”父亲将带来的膏药给她,表情既生气又带着几分心疼。

“帽子遮那么严实你都看到了?”

父亲不回答,板着一张脸。

“谢了,爸。”

程央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准备关门。

“实在不放心就找人问,面子能当饭吃吗?”

她笑了笑,觉得家里人之间传话的本事见长。

“知道了。”

她要关门,父亲却突然将脚立在了门口:“现在就打。”

程央下意识地觉得这跟秦煜有关,愣了愣,照做了。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连拨了秦煜与张队两个人的号码,提示声一模一样。

“怎么会?”程央嘟囔了一声,发现父亲一脸镇定,似乎这个结果,他早就知道了。

“老头儿?”

“用我的手机,打这个号码。”父亲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从手机里翻出一个私人号码展示给她。

“这是?”

“让你打你就打。”

接电话的是沉堰地区林业站的站长,程父年轻时的战友,当年也是程父帮张队戒赌又介绍了林场的工作。没信号、没电……即便是平安无事林队也有许多原因都会导致跟外部失去联系,但他们每隔一段时间一定会想办法将林区情况上报站区。

程央一边问询一边看着父亲。

他拧巴着一张脸,可见极不情愿帮她这一把,他脸上冷冰冰的,却又对电话的内容感兴趣,老小孩一样。

“这件事情我还下不了结论,可林场全区近期也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大问题,怪就怪在这里……”电话那头的老站长有些为难,但还是吞吞吐吐地说,“这半个月以来,张航那一队人……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咣当”一声,手机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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